[Weekly-9] 2019.06.30

Weekly shots - 2019/06/30

The excerpt

弥诺陶洛斯,象征欲望。建筑师代达罗斯,即制造迷楼者,象征制定伦理、制度、道德、条例者。迷楼,象征社会,监囚人,人不得出,包括婚姻、法律、契约。在社会中,人进入店,见食物,不能拿,因没有钱,拿即犯法。动物见食便吃。建筑师也出不来,作法自毙。
唯一的办法是飞。飞出迷楼。艺术家,天才,就是要飞。然而飞高,狂而死。青年艺术家不懂,像伊卡洛斯,飞高而死,他的父亲是老艺术家,懂。
我曾为文,将尼采、托尔斯泰、拜伦,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。但伊卡洛斯的性格,宁可飞高,宁可摔死。
一定要飞出迷楼,靠艺术的翅膀。宁可摔死。
欲望,是要关起来,现代迷楼,更难飞出,需要更大的翅膀。

纪德(André Gide)解释那耳喀索斯,解释得好。大意是,那耳喀索斯是人的自我,在时间的泉水里发现了映影,这映影,便是艺术,是超自我的自我。艺术不能完成真实,不能实际占有,只可保持距离,两相观照;你要沾惹它,它便消失了,你静着不动,它又显现。
我觉得艺术、哲学、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、真的可能、善的可能。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;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,就有了距离,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——我的意见是,将宗教作宗教来信,就迷惑了;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,就学究了;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,就玩世不恭了。原因,就在于太直接,是人的自我强求,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。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,一次两次失败后,不再侵犯自我,满足于距离,纯乎求观照,一直到生命的最后。可见“禅”,东方有,西方也有,换个名称就是“悟”,彻悟,悟又从“迷”来,不垢不净,不迷不恒。那耳喀索斯就因为一度伸手触抚,又一度俯唇求吻,才使他过后保持不饮不食,不眠不动,在时间和空间里证见自我,这就是人类的自我。
整个希腊文化,可以概称为“人的发现”;全部希腊神话,可以概称为“人的倒影”。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、更强,而且不在水里,却在天上,在奥林匹斯山上。

那耳喀索斯的神话,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。现实主义取消距离,水即乱。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。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,就成功,不分主义。

早先初民的智能,以为风吹孩子,风就是父亲,以为火苗就是野兽,以己度人、度世界。早古人类的疑问,是自问自答,因无人回答,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,人格化。此即神话之前的文学雏形。再早,是口传,好则留,坏则不留。到现代、近世,传播出版发达,却相反,坏的容易传播,好的不易流传。
人类文化的悲哀,是流俗的易传、高雅的失传。
Excerpt From: 木心. “文学回忆录.”